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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不多时,路旁彩棚高搭.设席张筵,和音奏乐,俱是各家路祭: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,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,第三座是西宁郡王,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.原来这四王,当日惟北静王功高,及今子孙犹袭王爵.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,生得形容秀美,情性谦和.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,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,同难同荣,未以异姓相视,因此不以王位自居,上日也曾探丧上祭,如今又设路奠,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.自己五更入朝,公事一毕,便换了素服,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,至棚前落轿.手下各官两旁拥侍,军民人众不得往还.
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,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.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,连忙回去报与贾珍.贾珍急命前面驻扎,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,以国礼相见.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,仍以世交称呼接待,并不妄自尊大.贾珍道:“犬妇之丧,累蒙郡驾下临,荫生辈何以克当。”水溶笑道:“世交之谊,何出此言。”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.贾赦等一旁还礼毕,复身又来谢恩.
水溶十分谦逊,因问贾政道:“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?几次要见一见,都为杂冗所阻,想今日是来的,何不请来一会。”贾政听说,忙回去,急命宝玉脱去孝服,领他前来.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,赞水溶是个贤王,且生得才貌双全,风流潇洒,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.每思相会,只是父亲拘束严密,无由得会,今见反来叫他,自是欢喜.一面走,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,好个仪表人材.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,且听下回分解.
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
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,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,系着碧玉红ネ带,面如美玉,目似明星,真好秀丽人物.宝玉忙抢上来参见,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.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,勒着双龙出海抹额,穿着白蟒箭袖,围着攒珠银带,面若春花,目如点漆.水溶笑道:“名不虚传,果然如`宝'似`玉'。”因问:“衔的那宝贝在那里?"宝玉见问,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.水溶细细的看了,又念了那上头的字,因问:“果灵验否?"贾政忙道:“虽如此说,只是未曾试过。”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,一面理好彩绦,亲自与宝玉带上,又携手问宝玉几岁,读何书.宝玉一一的答应.
水溶见他语言清楚,谈吐有致,一面又向贾政笑道:“令郎真乃龙驹凤雏,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,将来`雏凤清于老凤声',未可量也。”贾政忙陪笑道:“犬子岂敢谬承金奖.赖蕃郡余祯,果如是言,亦荫生辈之幸矣。”水溶又道:“只是一件,令郎如是资质,想老太夫人,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,但吾辈后生,甚不宜钟溺,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.昔小王曾蹈此辙,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.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,不妨常到寒第.小王虽不才,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,未有不另垂青目.是以寒第高人颇聚.令郎常去谈会谈会,则学问可以日进矣。”贾政忙躬身答应.
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,递与宝玉道:“今日初会,仓促竟无敬贺之物,此是前日圣上亲赐йк香念珠一串,权为贺敬之礼。”宝玉连忙接了,回身奉与贾政.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.于是贾赦,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,水溶道:“逝者已登仙界,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.小王虽上叨天恩,虚邀郡袭,岂V可越仙味进也?"贾赦等见执意不从,只得告辞谢恩回来,命手下掩乐停音,滔滔然将殡过完,方让水溶回舆去了.不在话下.
且说宁府送殡,一路热闹非常.刚至城门前,又有贾赦,贾政,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,一一的谢过,然后出城,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.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,让坐轿上马,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,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.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,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,不服家人的话,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,惟恐有个失闪,难见贾母,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.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.凤姐笑道:“好兄弟,你是个尊贵人,女孩儿一样的人品,别学他们猴在马上.下来,咱们姐儿两个坐车,岂不好?"宝玉听说,忙下了马,爬入凤姐车上,二人说笑前来.不一时,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,离凤姐车不远,一齐蹿下来,扶车回说:“这里有下处,奶奶请歇更衣。”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,那人回来说:“太太们说不用歇了,叫奶奶自便罢。”凤姐听了,便命歇了再走.众小厮听了,一带辕马,岔出人群,往北飞走.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.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,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,请他去打尖.秦钟看时,只见凤姐儿的车往北而去,后面拉着宝玉的马,搭着鞍笼,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,自己也便带马赶上去,同入一庄门内.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.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,婆娘们无处回避,只得由他们去了.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,宝玉,秦钟的人品衣服,礼数款段,岂有不爱看的?
一时凤姐进入茅堂,因命宝玉等先出去顽顽.宝玉等会意,因同秦钟出来,带着小厮们各处游顽.凡庄农动用之物,皆不曾见过.宝玉一见了锹,镢,锄,犁等物,皆以为奇,不知何项所使,其名为何.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,说明原委.宝玉听了,因点头叹道:“怪道古人诗上说,`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',正为此也。”一面说,一面又至一间房前,只见炕上有个纺车,宝玉又问小厮们:“这又是什么?"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.宝玉听说,便上来拧转作耍,自为有趣.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:“别动坏了!"众小厮忙断喝拦阻.宝玉忙丢开手,陪笑说道:“我因为没见过这个,所以试他一试。”那丫头道:“你们那里会弄这个,站开了,我纺与你瞧。”秦钟暗拉宝玉笑道:“此卿大有意趣。”宝玉一把推开,笑道:“该死的!再胡说,我就打了。”说着,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.宝玉正要说话时,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:“二丫头,快过来!"那丫头听见,丢下纺车,一径去了.
宝玉怅然无趣.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.凤姐洗了手,换衣服抖灰,问他们换不换.宝玉不换,只得罢了.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,十锦屉盒,各样小食端来,凤姐等吃过茶,待他们收拾完毕,便起身上车.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,赏了本村主人.庄妇等来叩赏.凤姐并不在意,宝玉却留心看时,内中并无二丫头.一时上了车,出来走不多远,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,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.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,料是众人不依的,少不得以目相送,争奈车轻马快,一时展眼无踪.
走不多时,仍又跟上大殡了.早有前面法鼓金铙,幢幡宝盖: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.少时到入寺中,另演佛事,重设香坛.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,宝珠安于里寝室相伴.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,也有扰饭的,也有不吃饭而辞的,一应谢过乏,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,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.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,先从显官诰命散起,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.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,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.那时邢,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,也便就要进城.王夫人要带宝玉去,宝玉乍到郊外,那里肯回去,只要跟凤姐住着.王夫人无法,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.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,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,以备京中老了人口,在此便宜寄放.其中??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,好为送灵人口寄居.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,其中贫富不一,或性情参商: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,便住在这里了,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,只说这里不方便,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,为事毕宴退之所.即今秦氏之丧,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,独有凤姐嫌不方便,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,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.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,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,就起了这个浑号,离铁槛寺不远.当下和尚工课已完,奠过茶饭,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.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,自己便辞了众人,带了宝玉,秦钟往水月庵来.原来秦业年迈多病,不能在此,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.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,宝玉,一时到了水月庵,净虚带领智善,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,大家见过.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,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,模样儿越发出息了,因说道:“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?"净虚道:“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,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,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,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《血盆经》,忙的没个空儿,就没来请奶奶的安。”不言老尼陪着凤姐.且说秦钟,宝玉二人正在殿上顽耍,因见智能过来,宝玉笑道:“能儿来了。”秦钟道:“理那东西作什么?"宝玉笑道:“你别弄鬼,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,一个人没有,你搂着他作什么?这会子还哄我。”秦钟笑道:“这可是没有的话。”宝玉笑道:“有没有也不管你,你只叫住他倒碗茶来我吃,就丢开手。”秦钟笑道:“这又奇了,你叫他倒去,还怕他不倒?何必要我说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,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。”秦钟只得说道:“能儿,倒碗茶来给我。”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,无人不识,因常与宝玉秦钟顽笑.他如今大了,渐知风月,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,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,二人虽未上手,却已情投意合了.今智能见了秦钟,心眼俱开,走去倒了茶来.秦钟笑道:“给我。”宝玉叫:“给我!"智能儿抿嘴笑道:“一碗茶也争,我难道手里有蜜!"宝玉先抢得了,吃着,方要问话,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,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.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,坐一坐仍出来顽耍.
凤姐也略坐片时,便回至净室歇息,老尼相送.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,都陆续散了,自去歇息,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,老尼便趁机说道:“我正有一事,要到府里求太太,先请奶奶一个示下。”凤姐因问何事.老尼道:“阿弥陀佛!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,那时有个施主姓张,是大财主.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,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,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.那李衙内一心看上,要娶金哥,打发人来求亲,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.张家若退亲,又怕守备不依,因此说已有了人家.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,定要娶他女儿,张家正无计策,两处为难.不想守备家听了此言,也不管青红皂白,便来作践辱骂,说一个女儿许几家,偏不许退定礼,就打官司告状起来.那张家急了,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,赌气偏要退定礼.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,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,打发一封书去,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,不怕那守备不依.若是肯行,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。”
凤姐听了笑道:“这事倒不大,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。”老尼道:“太太不管,奶奶也可以主张了。”凤姐听说笑道:“我也不等银子使,也不做这样的事。”净虚听了,打去妄想,半晌叹道:“虽如此说,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,如今不管这事,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,不希罕他的谢礼,倒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。”
凤姐听了这话,便发了兴头,说道:“你是素日知道我的,从来不信什么是??司地狱报应的,凭是什么事,我说要行就行.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,我就替他出这口气。”老尼听说,喜不自禁,忙说:“有,有!这个不难。”凤姐又道:“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.这三千银子,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,使他赚几个辛苦钱,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.便是三万两,我此刻也拿的出来。”老尼连忙答应,又说道:“既如此,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。”凤姐道:“你瞧瞧我忙的,那一处少了我?既应了你,自然快快的了结。”老尼道:“这点子事,在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,若是奶奶的跟前,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.只是俗语说的,`能者多劳',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,越性都推给奶奶了,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。”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,也不顾劳乏,更攀谈起来.
谁想秦钟趁黑无人,来寻智能.刚至后面房中,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,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.智能急的跺脚说:“这算什么!再这么我就叫唤。”秦钟求道:“好人,我已急死了.你今儿再不依,我就死在这里。”智能道:“你想怎样?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,离了这些人,才依你。”秦钟道:“这也容易,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。”说着,一口吹了灯,满屋漆黑,将智能抱到炕上,就云雨起来.那智能百般的挣挫不起,又不好叫的,少不得依他了.正在得趣,只见一人进来,将他二人按住,也不则声.二人不知是谁,唬的不敢动一动.只听那人嗤的一声,掌不住笑了,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.秦钟连忙起来,抱怨道:“这算什么?"宝玉笑道:“你倒不依,咱们就叫喊起来。”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.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:“你可还和我强?"秦钟笑道:“好人,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,你要怎样我都依你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会子也不用说,等一会睡下,再细细的算帐。”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,凤姐在里间,秦钟宝玉在外间,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,打铺坐更.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,便等宝玉睡下,命人拿来显谧约赫肀撸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,未见真切,未曾记得,此是疑案,不敢纂创.
一宿无话.至次日一早,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,又命多穿两件衣服,无事宁可回去.宝玉那里肯回去,又有秦钟恋着智能,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.凤姐想了一想:凡丧仪大事虽妥,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,可以指此再住一日,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,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,三则顺了宝玉的心,贾母听见,岂不欢喜?因有此三益,便向宝玉道:“我的事都完了,你要在这里逛,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,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。”宝玉听说,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:“只住一日,明儿必回去的。”于是又住了一夜.
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,说与来旺儿.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,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,假托贾琏所嘱,修书一封,连夜往长安县来,不过百里路程,两日工夫俱已妥协.那节度使名唤云光,久见贾府之情,这点小事,岂有不允之理,给了回书,旺儿回来.且不在话下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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