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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(第2页)

一时黛玉去后,就有人说"薛大爷请",宝玉只得去了.原来是吃酒,不能推辞,只得尽席而散.晚间回来,已带了几分酒,踉跄来至自己院内,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,榻上有个人睡着.宝玉只当是袭人,一面在榻沿上坐下,一面推他,问道:“疼的好些了?"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:“何苦来,又招我!"宝玉一看,原来不是袭人,却是晴雯.宝玉将他一拉,拉在身旁坐下,笑道:“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.早起就是跌了扇子,我不过说了那两句,你就说上那些话.说我也罢了,袭人好意来劝,你又括上他,你自己想想,该不该?"晴雯道:“怪热的,拉拉扯扯作什么!叫人来看见象什么!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既知道不配,为什么睡着呢?"晴雯没的话,嗤的又笑了,说:“你不来便使得,你来了就不配了.起来,让我洗澡去.袭人麝月都洗了澡.我叫了他们来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才又吃了好些酒,还得洗一洗.你既没有洗,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。”晴雯摇手笑道:“罢,罢,我不敢惹爷.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,足有两三个时辰,也不知道作什么呢.我们也不好进去的.后来洗完了,进去瞧瞧,地下的水淹着床腿,连席子上都汪着水,也不知是怎么洗了,笑了几天.我也没那工夫收拾,也不用同我洗去.今儿也凉快,那会子洗了,可以不用再洗.我倒舀一盆水来,你洗洗脸通通头.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,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,叫他们打发你吃。”宝玉笑道:“既这么着,你也不许洗去,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。”晴雯笑道:“我慌张的很,连扇子还跌折了,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.倘或再打破了盘子,还更了不得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爱打就打,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,你爱这样,我爱那样,各自性情不同.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,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,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.就如杯盘,原是盛东西的,你喜听那一声响,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,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.这就是爱物了。”晴雯听了,笑道:“既这么说,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.我最喜欢撕的。”宝玉听了,便笑着递与他.晴雯果然接过来,嗤的一声,撕了两半,接着嗤嗤又听几声.宝玉在旁笑着说:“响的好,再撕响些!"正说着,只见麝月走过来,笑道:“少作些孽罢。”宝玉赶上来,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.晴雯接了,也撕了几半子,二人都大笑.麝月道:“这是怎么说,拿我的东西开心儿?"宝玉笑道:“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,什么好东西!"麝月道:“既这么说,就把匣子搬了出来,让他尽力的撕,岂不好?"宝玉笑道:“你就搬去."麝月道:“我可不造这孽.他也没折了手,叫他自己搬去。”晴雯笑着,倚在床上说道:“我也乏了,明儿再撕罢。”宝玉笑道:“古人云,`千金难买一笑',几把扇子能值几何!"一面说着,一面叫袭人.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,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,大家乘凉,不消细说.至次日午间,王夫人,薛宝钗,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,就有人回:“史大姑娘来了。”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.宝钗,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.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,一旦相逢,其亲密自不必细说.一时进入房中,请安问好,都见过了.贾母因说:“天热,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。”史湘云忙起身宽衣.王夫人因笑道: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?姨娘不知道,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.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,他在这里住着,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,靴子也穿上,额子也勒上,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,就是多两个坠子.他站在那椅子后边,哄的老太太只是叫`宝玉,你过来,仔细那上头挂的灯邓胱诱邢禄依疵粤搜*.'他只是笑,也不过去.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,老太太才笑了,说`倒扮上男人好看了'。”林黛玉道:“这算什么.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,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,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,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,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,又大又长,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,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,一跤栽到沟跟前,弄了一身泥水。”说着,大家想着前情,都笑了.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:“周妈,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?"周奶娘也笑了.迎春笑道:“淘气也罢了,我就嫌他爱说话.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,笑一阵,说一阵,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只怕如今好了.前日有人家来相看,眼见有婆婆家了,还是那们着。”贾母因问:“今儿还是住着,还是家去呢?"周奶娘笑道:“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,可不住两天?"史湘云问道:“宝玉哥哥不在家么?"宝钗笑道:“他再不想着别人,只想宝兄弟,两个人好憨的.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."贾母道:“如今你们大了,别提小名儿了。”刚只说着,只见宝玉来了,笑道:“云妹妹来了.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,怎么不来?"王夫人道:“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,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你哥哥得了好东西,等着你呢。”史湘云道:“什么好东西?"宝玉笑道:“你信他呢!几日不见,越发高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袭人姐姐好?"宝玉道:“多谢你记挂。”湘云道:“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。”说着,拿出手帕子来,挽着一个疙瘩.宝玉道:“什么好的?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。”湘云笑道:“这是什么?"说着便打开.众人看时,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,一包四个.林黛玉笑道:“你们瞧瞧他这主意.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,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?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,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,原来还是他.真真你是糊涂人."史湘云笑道:“你才糊涂呢!我把这理说出来,大家评一评谁糊涂.给你们送东西,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,拿进来一看,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,若带他们的东西,这得我先告诉来人,这是那一个丫头的,那是那一个丫头的,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,再糊涂些,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,混闹胡说的,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.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,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,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?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,岂不清白。”说着,把四个戒指放下,说道:“袭人姐姐一个,鸳鸯姐姐一个,金钏儿姐姐一个,平儿姐姐一个:这倒是四个人的,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?"众人听了都笑道:“果然明白。”宝玉笑道:“还是这么会说话,不让人。”林黛玉听了,冷笑道:“他不会说话,他的金麒麟会说话。”一面说着,便起身走了.幸而诸人都不曾听*,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.宝玉听见了,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,忽见宝钗一笑,由不得也笑了.宝钗见宝玉笑了,忙起身走开,找了林黛玉去说话.

贾母向湘云道:“吃了茶歇一歇,瞧瞧你的嫂子们去.园里也凉快,同你姐姐们去逛逛。”湘云答应了,将三个戒指儿包上,歇了一歇,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.众奶娘丫头跟着,到了凤姐那里,说笑了一回,出来便往大观园来,见过了李宫裁,少坐片时,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.因回头说道:“你们不必跟着,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,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."众人听了,自去寻姑觅嫂,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.翠缕道:“这荷花怎么还不开?"史湘云道:“时侯没到。”翠缕道:“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,也是楼子花?"湘云道:“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。”翠缕道:“他们那边有棵石榴,接连四五枝,真是楼子上起楼子,这也难为他长。”史湘云道:“花草也是同人一样,气脉充足,长的就好."翠缕把脸一扭,说道:“我不信这话.若说同人一样,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?"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,说道:“我说你不用说话,你偏好说.这叫人怎么好答言?天地间都赋??阳二气所生,或正或邪,或奇或怪,千变万化,都是??阳顺逆.多少一生出来,人罕见的就奇,究竟理还是一样。”翠缕道:“这么说起来,从古至今,开天辟地,都是??阳了?"湘云笑道:“糊涂东西,越说越放屁.什么`都是些??阳',难道还有个??阳不成!`??'`阳'两个字还只是一字,阳尽了就成??,??尽了就成阳,不是??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,阳尽了又有个??生出来。”翠缕道:“这糊涂死了我!什么是个??阳,没影没形的.我只问姑娘,这??阳是怎么个样儿?"湘云道:“??阳可有什么样儿,不过是个气,器物赋了成形.比如天是阳,地就是??,水是??,火就是阳,日是阳,月就是??。”翠缕听了,笑道:“是了,是了,我今儿可明白了.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`太阳'呢,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`太??星',就是这个理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阿弥陀佛!刚刚的明白了。”翠缕道:“这些大东西有??阳也罢了,难道那些蚊子,虼蚤,蠓虫儿,花儿,草儿,瓦片儿,砖头儿也有??阳不成?"湘云道:“怎么有没??阳的呢?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??阳呢,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,这边背??覆下的便是??。”翠缕听了,点头笑道:“原来这样,我可明白了.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,怎么是阳,怎么是??呢?"湘云道:“这边正面就是阳,那边反面就为??。”翠缕又点头笑了,还要拿几件东西问,因想不起个什么来,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,便提起来问道:“姑娘,这个难道也有??阳?"湘云道:“走兽飞禽,雄为阳,雌为??,牝为??,牡为阳.怎么没有呢!"翠缕道:“这是公的,到底是母的呢?"湘云道:“这连我也不知道。”翠缕道:“这也罢了,怎么东西都有??阳,咱们人倒没有??阳呢?"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"下流东西,好生走罢!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!"翠缕笑道:“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?我也知道了,不用难我。”湘云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?"翠缕道:“姑娘是阳,我就是??。”说着,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,呵呵的笑起来.翠缕道:“说是了,就笑的这样了。”湘云道:“很是,很是。”翠缕道:“人规矩主子为阳,奴才为??.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?"湘云笑道:“你很懂得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,刚到蔷薇架下,湘云道:“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,金晃晃在那里。”翠缕听了,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,笑道:“可分出??阳来了。”说着,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.湘云要他拣的瞧,翠缕只管不放手,笑道:“是件宝贝,姑娘瞧不得.这是从那里来的?好奇怪!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。”湘云笑道:“拿来我看。”翠缕将手一撒,笑道:“请看。”湘云举目一验,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,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.湘云伸手擎在掌上,只是默默不语,正自出神,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,笑问道:“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?怎么不找袭人去?"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:“正要去呢.咱们一处走。”说着,大家进入怡红院来.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,忽见湘云来了,连忙迎下来,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.一时进来归坐,宝玉因笑道:“你该早来,我得了一件好东西,专等你呢。”说着,一面在身上摸掏,掏了半天,呵呀了一声,便问袭人"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?"袭人道:“什么东西?"宝玉道:“前儿得的麒麟。”袭人道:“你天天带在身上的,怎么问我?"宝玉听了,将手一拍说道:“这可丢了,往那里找去!"就要起身自己寻去.湘云听了,方知是他遗落的,便笑问道:“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?"宝玉道:“前儿好容易得的呢,不知多早晚丢了,我也糊涂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幸而是顽的东西,还是这么慌张。”说着,将手一撒,"你瞧瞧,是这个不是?"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,因说道……不知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.

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

话说宝玉见那麒麟,心中甚是欢喜,便伸手来拿,笑道:“亏你拣着了.你是那里拣的?"史湘云笑道:“幸而是这个,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,难道也就罢了不成?"宝玉笑道:“倒是丢了印平常,若丢了这个,我就该死了。”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,一面笑道:“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。”史湘云红了脸,吃茶不答.袭人道:“这会子又害臊了.你还记得十年前,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,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?那会子不害臊,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?"史湘云笑道:“你还说呢.那会子咱们那么好.后来我们太太没了,我家去住了一程子,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,我来了,你就不象先待我了。”袭人笑道:“你还说呢.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,作这个弄那个,如今大了,就拿出小姐的款来.你既拿小姐的款,我怎敢亲近呢?"史湘云道:“阿弥陀佛,冤枉冤哉!我要这样,就立刻死了.你瞧瞧,这么大热天,我来了,必定赶来先瞧瞧你.不信你问问缕儿,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."话未了,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:“顽话你又认真了.还是这么性急。”史湘云道:“你不说你的话噎人,倒说人性急。”一面说,一面打开手帕子,将戒指递与袭人.袭人感谢不尽,因笑道:“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,我已得了,今儿你亲自又送来,可见是没忘了我.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.戒指儿能值多少,可见你的心真。”史湘云道:“是谁给你的?"袭人道:“是宝姑娘给我的。”湘云笑道:“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,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.我天天在家里想着,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.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.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,就是没了父母,也是没妨碍的。”说着,眼睛圈儿就红了.宝玉道:“罢,罢,罢!不用提这个话。”史湘云道:“提这个便怎么?我知道你的心病,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,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.可是为这个不是?"袭人在旁嗤的一笑,说道:“云姑娘,你如今大了,越发心直口快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,果然不错。”史湘云道:“好哥哥,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.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,见了你林妹妹,又不知怎么了。”

袭人道:“且别说顽话,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。”史湘云便问"什么事?"袭人道:“有一双鞋,抠了垫心子.我这两日身上不好,不得做,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?"史湘云笑道:“这又奇了,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,还有什么针线上的,裁剪上的,怎么教我做起来?你的活计叫谁做,谁好意思不做呢。”袭人笑道:“你又糊涂了.你难道不知道,我们这屋里的针线,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。”史湘云听了,便知是宝玉的鞋了,因笑道:“既这么说,我就替你做了罢.只是一件,你的我才作,别人的我可不能。”袭人笑道:“又来了,我是个什么,就烦你做鞋了.实告诉你,可不是我的.你别管是谁的,横竖我领情就是了。”史湘云道:“论理,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,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,你必定也知道。”袭人道:“倒也不知道。”史湘云冷笑道:“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,赌气又铰了.我早就听见了,你还瞒我.这会子又叫我做,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."宝玉忙笑道:“前儿的那事,本不知是你做的。”袭人也笑道:“他本不知是你做的.是我哄他的话,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,说扎的出奇的花,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.他就信了,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.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,铰了两段.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,我才说了是你作的,他后悔的什么似的."史湘云道:“越发奇了.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,他既会剪,就叫他做。”袭人道:“他可不作呢.饶这么着,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.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,谁还烦他做?旧年好一年的工夫,做了个香袋儿,今年半年,还没拿针线呢。”正说着,有人来回说:“兴隆街的大爷来了,老爷叫二爷出去会。”宝玉听了,便知是贾雨村来了,心中好不自在.袭人忙去拿衣服.宝玉一面蹬着靴子,一面抱怨道:“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,回回定要见我。”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,笑道:“自然你能会宾接客,老爷才叫你出去呢。”宝玉道:“那里是老爷,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。”湘云笑道:“主雅客来勤,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,他才只要会你。”宝玉道:“罢,罢,我也不敢称雅,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,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。”湘云笑道:“还是这个情性不改.如今大了,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,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,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,也好将来应酬世务,日后也有个朋友.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!"宝玉听了道:“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,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。”袭人道:“云姑娘快别说这话.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,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,他就咳了一声,拿起脚来走了.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,见他走了,登时羞的脸通红,说又不是,不说又不是.幸而是宝姑娘,那要是林姑娘,不知又闹到怎么样,哭的怎么样呢.提起这个话来,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,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.我倒过不去,只当他恼了.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,真真有涵养,心地宽大.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.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,你得赔多少不是呢。”宝玉道:“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?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,我早和他生分了。”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:“这原是混帐话."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,宝玉又赶来,一定说麒麟的原故.因此心下忖度着,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,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,或有鸳鸯,或有凤凰,或玉环金ぐ,或鲛帕鸾绦,皆由小物而遂终身.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,便恐借此生隙,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.因而悄悄走来,见机行事,以察二人之意.不想刚走来,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,宝玉又说:“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,若说这话,我也和他生分了。”林黛玉听了这话,不觉又喜又惊,又悲又叹.所喜者,果然自己眼力不错,素日认他是个知己,果然是个知己.所惊者,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,其亲热厚密,竟不避嫌疑.所叹者,你既为我之知己,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,既你我为知己,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;既有金玉之论,亦该你我有之,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!所悲者,父母早逝,虽有铭心刻骨之言,无人为我主张.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,病已渐成,医者更云气弱血亏,恐致劳怯之症,你我虽为知己,但恐自不能久待,你纵为我知己,奈我薄命何!想到此间,不禁滚下泪来.待进去相见,自觉无味,便一面拭泪,一面?J身回去了.

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,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,似有拭泪之状,便忙赶上来,笑道:“妹妹往那里去?怎么又哭了?又是谁得罪了你?"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,便勉强笑道:“好好的,我何曾哭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瞧瞧,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,还撒谎呢."一面说,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.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,说道:“你又要死了!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!"宝玉笑道:“说话忘了情,不觉的动了手,也就顾不的死活."林黛玉道:“你死了倒不值什么,只是丢下了什么金,又是什么麒麟,可怎么样呢?"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,赶上来问道:“你还说这话,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?"林黛玉见问,方想起前日的事来,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,忙笑道:“你别着急,我原说错了.这有什么的,筋都暴起来,急的一脸汗。”一面说,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.宝玉瞅了半天,方说道"你放心"三个字.林黛玉听了,怔了半天,方说道: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?我不明白这话.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?"宝玉叹了一口气,问道:“你果不明白这话?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?连你的意思

若体贴不着,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。”林黛玉道:“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。”宝玉点头叹道:“好妹妹,你别哄我.果然不明白这话,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,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.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,才弄了一身病.但凡宽慰些,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。”林黛玉听了这话,如轰雷掣电,细细思之,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,竟有万句言语,满心要说,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,却怔怔的望着他.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,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,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.两个人怔了半天,林黛玉只咳了一声,两眼不觉滚下泪来,回身便要走.宝玉忙上前拉住,说道:“好妹妹,且略站住,我说一句话再走。”林黛玉一面拭泪,一面将手推开,说道:“有什么可说的.你的话我早知道了!"口里说着,却头也不回竟去了.

宝玉站着,只管发起呆来.原来方才出来慌忙,不曾带得扇子,袭人怕他热,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,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.一时黛玉走了,他还站着不动,因而赶上来说道:“你也不带了扇子去,亏我看见,赶了送来。”宝玉出了神,见袭人和他说话,并未看出是何人来,便一把拉住,说道:“好妹妹,我的这心事,从来也不敢说,今儿我大胆说出来,死也甘心!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,又不敢告诉人,只好掩着.只等你的病好了,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.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!"袭人听了这话,吓得魄消魂散,只叫"神天菩萨,坑死我了!"便推他道:“这是那里的话!敢是中了邪?还不快去?"宝玉一时醒过来,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,羞的满面紫涨,夺了扇子,便忙忙的?J身跑了.

这里袭人见他去了,自思方才之言,一定是因黛玉而起,如此看来,将来难免不才之事,令人可惊可畏.想到此间,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,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.正裁疑间,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,笑道:“大毒日头地下,出什么神呢?"袭人见问,忙笑道:“那边两个雀儿打架,倒也好玩,我就看住了。”宝钗道:“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,忙忙的那去了?我才看见走过去,倒要叫住问他呢.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,我故此没叫他了,由他过去罢。”袭人道:“老爷叫他出去。”宝钗听了,忙道:嗳哟!这么黄天暑热的,叫他做什么!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,叫出去教训一场。”袭人笑道:“不是这个,想是有客要会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个客也没意思,这么热天,不在家里凉快,还跑些什么!"袭人笑道:“倒是你说说罢。”

宝钗因而问道:“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?"袭人笑道:'才说了一会子闲话.你瞧,我前儿粘的那双鞋,明儿叫他做去。”宝钗听见这话,便两边回头,看无人来往,便笑道:“你这么个明白人,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.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,

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,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.他们家嫌费用大,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,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.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,他和我说话儿,见没人在跟前,他就说家里累的很.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,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,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.想其形景来,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.我看着他,也不觉的伤起心来。”袭人见说这话,将手一拍,说:“是了,是了.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,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,还说`打的粗,且在别处能着使罢,要匀净的,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'.如今听宝姑娘这话,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,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.可是我也糊涂了,早知是这样,我也不烦他了."宝钗道:“上次他就告诉我,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,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,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."袭人道:“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,凭着小的大的活计,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.我又弄不开这些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理他呢!只管叫人做去,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。”袭人笑道:“那里哄的信他,他才是认得出来呢.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。”宝钗笑道:'你不必忙,我替你作些如何?"袭人笑道:“当真的这样,就是我的福了.晚上我亲自送过来。”

一句话未了,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,说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!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!"袭人唬了一跳,忙问"那个金钏儿?"老婆子道:“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?就是太太屋里的.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,在家里哭天哭地的,也都不理会他,谁知找他不见了.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,见一个尸首,赶着叫人打捞起来,谁知是他.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,那里中用了!"宝钗道:“这也奇了。”袭人听说,点头赞叹,想素日同气之情,不觉流下泪来.宝钗听见这话,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.这里袭人回去不提.

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,只见鸦雀无闻,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.宝钗便不好提这事,只得一旁坐了.王夫人便问:“你从那里来?"宝钗道:“从园里来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从园里来,可见你宝兄弟?"宝钗道:“才倒看见了.他穿了衣服出去了,不知那里去。”王夫人点头哭道:“你可知道一桩奇事?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!"宝钗见说,道:“怎么好好的投井?这也奇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,我一时生气,打了他几下,撵了他下去.我只说气他两天,还叫他上来,谁知他这么气性大,就投井死了.岂不是我的罪过。”宝钗叹道:“姨娘是慈善人,固然这么想.据我看来,他并不是赌气投井.多半他下去住着,或是在井跟前憨顽,失了脚掉下去的.他在上头拘束惯了,这一出去,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,岂有这样大气的理!纵然有这样大气,也不过是个糊涂人,也不为可惜。”王夫人点头叹道:“这话虽然如此说,到底我心不安。”宝钗叹道: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,十分过不去,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,也就尽主仆之情了."王夫人道:“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,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.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,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.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,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,既说了给他过生日,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,岂不忌讳.因为这么样,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.要是别的丫头,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,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,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."口里说着,不觉泪下.宝钗忙道:“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,我前儿倒做了两套,拿来给他岂不省事.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,身量又相对。”王夫人道:“虽然这样,难道你不忌讳?"宝钗笑道:“姨娘放心,我从来不计较这些。”一面说,一面起身就走.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.

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,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.王夫人正才说他,因宝钗来了,却掩了口不说了.宝钗见此光景,察言观色,早知觉了八分,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.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.再看下回便知.

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

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,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,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.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.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,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,心中早又五内摧伤,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,也无可回说.见宝钗进来,方得便出来,茫然不知何往,背着手,低头一面感叹,一面慢慢的走着,信步来至厅上.刚转过屏门,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,可巧儿撞了个满怀.只听那人喝了一声"站住!"宝玉唬了一跳,抬头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他父亲,不觉的倒?J了一口气,只得垂手一旁站了.贾政道:“好端端的,你垂头丧气も些什么?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,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,既出来了,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,仍是葳葳蕤蕤.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,这会子又咳声叹气.你那些还不足,还不自在?无故这样,却是为何?"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,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,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,跟了金钏儿去.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,究竟不曾听见,只是怔呵呵的站着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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