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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重喜出望外。是夜,美娘吹弹歌舞,曲尽平生之技,奉承秦重。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,喜得魂荡魄消,手舞足蹈。夜深酒阑,二人相挽就寝。美娘道:“有一句心腹之言与你说,你休得推托。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,就赴汤蹈火,亦所不辞,岂有推托之理?”美娘道:“我要嫁你。”
秦重笑道:“小娘子就嫁一万个,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。休得取笑,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。”美娘道:“这话实是真心,怎说‘取笑’二字?我自十五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,此时便要从良。只为未曾相处得人,不辨好歹,恐误了终身大事。以后相处的虽多,都是豪华之辈,酒色之徒。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,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?看来看去,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。况闻你尚未娶亲,若不嫌我烟花贱货,情愿举案齐眉,白头奉侍。你若不允之时,我就将三尺白罗,死于君前,表白我这片诚心,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,没名没目,惹人笑话。”说罢,呜呜的哭将起来。
秦重道:“小娘子休得悲伤。小可承小娘子错爱,将天就地,求之不得,岂敢推托?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,小可家贫力薄,如何摆布?也是力不从心了。”美娘道:“这却不妨。不瞒你说,我只为从良一事,预先积攒些东西,寄顿在外。赎身之费,一毫不费你心力。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就是自己赎身,平昔住惯了高楼大厦,享用了锦衣玉食,在小可家如何过活?”
美娘道:“布衣疏食,死而无怨。”秦重道:“小娘子虽然,只怕妈妈不依。”美娘道:“我自有道理。”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两个直说到天明。
原来黄翰林的衙内,韩尚书的公子,齐太尉的舍人,这几个相知的人家,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。美娘只推要用,陆续取到密地,约下秦重,叫他收置在家。然后一乘轿子,抬到刘四妈家,诉以从良从事。
刘四妈道:“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,只是年纪还早,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?”美娘道:“姨娘,你莫管是什么人,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,是个真从良,乐从良,了从良,不是那不真、不假、不了、不绝的勾当。只要姨娘肯开口时,不愁妈妈不允。做侄女的别没孝顺,只有十两黄金,奉与姨娘,胡乱打些钗子。是必在妈妈前方便,事成之时,媒礼在外。”
刘四妈看见这金子,笑得眼儿没缝,便道:“自家女儿,又是美事,如何要你的东西?这金子权时领下,只当与你收藏。此事都在老身身上。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,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,怕不要千把银子?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?也得老身见他一见,与他讲通方好。”美娘道:“姨娘莫管闲事,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。”刘四妈道:“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?”美娘道:“不晓得。”四妈道:“你且在我家便饭。待老身先到你家,与妈妈讲。讲得通时,然后来报你。”
刘四妈雇乘轿子,抬到王九妈家。九妈相迎入内。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,九妈告诉了一遍。四妈道:“我们行户人家,倒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,尽可赚钱,又且安稳,不论什么客就接了,倒是日日不空的。侄女只为声名大了,好似一块鲞鱼落地,马蚁儿都要他。虽然热闹,却也不得自在。
说便十两一夜,也只是个虚名。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,动不动有几个帮闲,连宵达旦,好不费事。跟随的人又不少,个个要奉承得他到。一些不到之处,口里就出粗,哩嗹罗嗹的骂人,还要暗损你家伙。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,受了若干闷气。况且山人墨客,诗社棋社,少不得一月之内,又有几日官身。这些富贵子弟,你争我夺,依了张家,违了李家,一边喜,少不得一边怪了。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,吓杀人的。万一失蹉,却不连本送了?官宦人家,与他打官司不成,只索忍气吞声。今日还亏着你家香烟高,太平没事,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。倘然山高水低,悔之无及。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,还要与你家索闹。侄女的性气又不好,不肯奉承人,第一这一件乃是个惹祸之本。”
九妈道:“便是这件,老身好不担忧。就是这八公子,也是有名有称的人,又不是下贱之人,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,惹出这场寡气。当初他年纪小时,还听人教训,如今有了个虚名,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,惯了他情性,骄了他气质,动不动自作自主,逢着客来,他要接便接,他若不情愿时,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!”
刘四妈道:“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,都则如此。”王九妈道:“我如今与你商议:倘若有个肯出钱的,不如卖了他去,倒得干净,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。”刘四妈道:“此言甚妙。
卖了他一个,就讨得五六个。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,十来个也讨得的,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!”
王九妈道:“老身也曾算计过来。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,专要讨人便宜;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,女儿又嫌好道歉,做张做智的不肯。若有好主儿,妹子做媒,作成则个。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,还求你撺掇。这丫头,做娘的话也不听,只你说得他信,话得他转。”
刘四妈呵呵大笑道:“做妹子的此来,正为与侄女做媒。
你要多少银子,便肯放他出门?”九妈道:“妹子,你是明理的人。我们这行户中,只有贱买,那有贱卖?况且美儿数年盛名,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?难道三百四百,就容他走动?少不得要足千金。”
刘四妈道:“待妹子去讲。若肯出这个数目,做妹子的便来多口;若合不着时,就不来了。”临行时又故意问道:“侄女今日在那里?”王九妈道:“不要说起,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,怕他还来淘气,终日里抬个轿子,各宅去分诉。前日在齐太尉家,昨日在黄翰林家,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。”
刘四妈道:“有了你老人家做主,按定了坐盘星,也不容侄女不肯。万一不肯时,做妹子的自会劝他。只是寻得主雇来,你却莫要拿班做势。”九妈道:“一言既出,并无他说。”
九妈送至门首。刘四妈叫声“聒噪”,上轿去了。这才是:
数黑论黄雌陆贾,说长话短女随何。
若还都像虔婆口,尺水能兴万丈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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