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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,贾政不来问他的书,心中是件畅事,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,也着实悬心,不能乐业.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,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,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,宝玉忙出来问他:“作什么?"茗烟道:“秦相公不中用了!"宝玉听说,吓了一跳,忙问道:“我昨儿才瞧了他来,还明明白白,怎么就不中用了?"茗烟道:“我也不知道,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。”宝玉听了,忙转身回明贾母.贾母吩咐:“好生派妥当人跟去,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,不许多耽搁了。”宝玉听了,忙忙的更衣出来,车犹未备,急的满厅乱转.一时催促的车到,忙上了车,李贵,茗烟等跟随.来至秦钟门首,悄无一人,遂蜂拥至内室,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.
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,移床易箦多时矣.宝玉一见,便不禁失声.李贵忙劝道:“不可不可,秦相公是弱症,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,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.哥儿如此,岂不反添了他的病?"宝玉听了,方忍住近前,见秦钟面如白蜡,合目呼吸于枕上.宝玉忙叫道:“鲸兄!宝玉来了。”连叫两三声,秦钟不睬.宝玉又道:“宝玉来了。”
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,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,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.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,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,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,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,因此百般求告鬼判.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,反叱咤秦钟道:“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,岂不知俗语说的:`阎王叫你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.'我们陰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,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,有许多的关碍处。”正闹着,那秦钟魂魄忽听见"宝玉来了"四字,便忙又央求道:“列位神差,略发慈悲,让我回去,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。”众鬼道:“又是什么好朋友?"秦钟道:“不瞒列位,就是荣国公的孙子,小名宝玉。”都判官听了,先就唬慌起来,忙喝骂鬼使道:“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,你们断不依我的话,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。”众鬼见都判如此,也都忙了手脚,一面又抱怨道:“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,原来见不得`宝玉'二字.依我们愚见,他是阳,我们是陰,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。”都判道:“放屁!俗语说的好,`天下官管天下事',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,陰阳并无二理.别管他陰也罢,阳也罢,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。”众鬼听说,只得将秦魂放回,哼了一声,微开双目,见宝玉在侧,乃勉强叹道:“怎么不肯早来?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。”宝玉忙携手垂泪道:“有什么话留下两句。”秦钟道:“并无别话.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,我今日才知自误了.以后还该立志功名,以荣耀显达为是。”说毕,便长叹一声,萧然长逝了.萧然长逝了.
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
话说秦钟既死,宝玉痛哭不已,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,归时犹是凄恻哀痛.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,外又另备奠仪,宝玉去吊纸.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,别无述记.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,然亦无可如何了.又不知历几何时,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:“园内工程俱已告竣,大老爷已瞧过了,只等老爷瞧了,或有不妥之处,再行改造,好题匾额对联的。”贾政听了,沉思一回,说道:“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.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,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,大约亦必不肯妄拟,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,偌大景致,若干亭榭,无字标题,也觉寥落无趣,任有花柳山水,也断不能生色。”众清客在旁笑答道:“老世翁所见极是.如今我们有个愚见: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,亦断不可定名.如今且按其景致,或两字,三字,四字,虚合其意,拟了出来,暂且做灯匾联悬了.待贵妃游幸时,再请定名,岂不两全?"贾政等听了,都道:“所见不差.我们今日且看看去,只管题了,若妥当便用,不妥时,然后将雨村请来,令他再拟。”众人笑道:“老爷今日一拟定佳,何必又待雨村。”贾政笑道:“你们不知,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,如今上了年纪,且案牍劳烦,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.纵拟了出来,不免迂腐古板,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,似不妥协,反没意思。”众清客笑道:“这也无妨.我们大家看了公拟,各举其长,优则存之,劣则删之,未为不可。”贾政道:“此论极是.且喜今日天气和暖,大家去逛逛。”说着起身,引众人前往.
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.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,忧戚不尽,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.此时亦才进去,忽见贾珍走来,向他笑道:“你还不出去,老爷就来了。”宝玉听了,带着奶娘小厮们,一溜烟就出园来.方转过弯,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,躲之不及,只得一边站了.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,虽不喜读书,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,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,便命他跟来.宝玉只得随往,尚不知何意.
贾政刚至园门前,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,一旁侍立.贾政道:“你且把园门都关上,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。”贾珍听说,命人将门关了.贾政先秉正看门.只见正门五间,上面桶瓦泥鳅脊,那门栏窗К,皆是细雕新鲜花样,并无朱粉涂饰,一色水磨群墙,下面白石台矶,凿成西番草花样.左右一望,皆雪白粉墙,下面虎皮石,随势砌去,果然不落富丽俗套,自是欢喜.遂命开门,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.众清客都道:“好山,好山!"贾政道:“非此一山,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,则有何趣。”众人道:“极是.非胸中大有邱壑,焉想及此。”说毕,往前一望,见白石ЛО,或如鬼怪,或如猛兽,纵横拱立,上面苔藓成斑,藤萝掩映,其中微露羊肠小径.贾政道:“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,回来由那一边出去,方可遍览。”
说毕,命贾珍在前引导,自己扶了宝玉,逶迤进入山口.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,正是迎面留题处.贾政回头笑道:“诸公请看,此处题以何名方妙?"众人听说,也有说该题"叠翠"二字,也有说该提"锦嶂"的,又有说"赛香炉"的,又有说"小终南"的,种种名色,不止几十个.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,只将些俗套来敷衍.宝玉亦料定此意.贾政听了,便回头命宝玉拟来.宝玉道:“尝闻古人有云:`编新不如述旧,刻古终胜雕今.'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,原无可题之处,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.莫若直书`曲径通幽处'这句旧诗在上,倒还大方气派。”众人听了,都赞道:“是极!二世兄天分高,才情远,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。”贾政笑道:“不可谬奖.他年小,不过以一知充十用,取笑罢了.再俟选拟。”
说着,进入石洞来.只见佳木茏葱,奇花闪灼,一带清流,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.再进数步,渐向北边,平坦宽豁,两边飞楼插空,雕Н绣槛,皆隐于山树杪之间.俯而视之,则清溪泻雪,石磴穿云,白石为栏,环抱池沿,石桥三港,兽面衔吐.桥上有亭.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,倚栏坐了,因问:“诸公以何题此?"诸人都道:“当日欧阳公《醉翁亭记》有云:`有亭翼然',就名`翼然'。”贾政笑道:“`翼然'虽佳,但此亭压水而成,还须偏于水题方称.依我拙裁,欧阳公之`泻出于两峰之间',竟用他这一个`泻'字。”有一客道:“是极,是极.竟是`泻玉'二字妙。”贾政拈髯寻思,因抬头见宝玉侍侧,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.宝玉听说,连忙回道:“老爷方才所议已是.但是如今追究了去,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`泻'字,则妥,今日此泉若亦用`泻'字,则觉不妥.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,亦当入于应制之例,用此等字眼,亦觉粗陋不雅.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。”贾政笑道:“诸公听此论若何?方才众人编新,你又说不如述古,如今我们述古,你又说粗陋不妥.你且说你的来我听。”宝玉道:“有用`泻玉'二字,则莫若`沁芳'二字,岂不新雅?"贾政拈髯点头不语.众人都忙迎合,赞宝玉才情不凡.贾政道:“匾上二字容易.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。”宝玉听说,立于亭上,四顾一望,便机上心来,乃念道:
绕堤柳借三篙翠,隔岸花分一脉香.贾政听了,点头微笑.众人先称赞不已.于是出亭过池,一山一石,一花一木,莫不着意观览.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,里面数楹修舍,有千百竿翠竹遮映.众人都道:“好个所在!"于是大家进入,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,阶下石子漫成甬路.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,一明两暗,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.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,出去则是后院,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.又有两间小小退步.后院墙下忽开一隙,得泉一派,开沟仅尺许,灌入墙内,绕阶缘屋至前院,盘旋竹下而出.
贾政笑道:“这一处还罢了.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,不枉虚生一世。”说毕,看着宝玉,唬的宝玉忙垂了头.众客忙用话开释,又说道:“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。”贾政笑问:“那四字?"一个道是"淇水遗风".贾政道:“俗。”又一个是"睢园雅迹".贾政道:“也俗。”贾珍笑道:“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。”贾政道:“他未曾作,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,可见就是个轻薄人。”众客道:“议论的极是,其奈他何。”贾政忙道:“休如此纵了他。”因命他道:“今日任你狂为乱道,先设议论来,然后方许你作.方才众人说的,可有使得的?"宝玉见问,答道:“都似不妥。”贾政冷笑道:“怎么不妥?"宝玉道:“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,必须颂圣方可.若用四字的匾,又有古人现成的,何必再作。”贾政道:“难道`淇水'`睢园'不是古人的?"宝玉道:“这太板腐了.莫若`有凤来仪'四字。”众人都哄然叫妙.贾政点头道:“畜生,畜生,可谓`管窥蠡测'矣。”因命:“再题一联来。”宝玉便念道:
宝鼎茶闲烟尚绿,幽窗棋罢指犹凉.贾政摇头说道:“也未见长。”说毕,引众人出来.方欲走时,忽又想起一事来,因问贾珍道:“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,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,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?"贾珍回道:“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,自然临期合式陈设.帐幔帘子,昨日听见琏兄弟说,还不全.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,量准尺寸,就打发人办去的.想必昨日得了一半。”贾政听了,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,便命人去唤贾琏.
一时,贾琏赶来,贾政问他共有几种,现今得了几种,尚欠几种.贾琏见问,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,看了一看,回道:“妆蟒绣堆,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,昨日得了八十架,下欠四十架.帘子二百挂,昨日俱得了.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,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,黑漆竹帘二百挂,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,每样得了一半,也不过秋天都全了.椅搭,桌围,床裙,桌套,每分一千二百件,也有了。”一面走,一面说,倏尔青山斜阻.转过山怀中,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,墙头皆用稻茎掩护.有几百株杏花,如喷火蒸霞一般.里面数楹茅屋.外面却是桑,榆,槿,柘,各色树稚新条,随其曲折,编就两溜青篱.篱外山坡之下,有一土井,旁有桔槔辘ち之属.下面分畦列亩,佳蔬菜花,漫然无际.
贾政笑道:“倒是此处有些道理.固然系人力穿凿,此时一见,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.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。”说毕,方欲进篱门去,忽见路旁有一石碣,亦为留题之备.众人笑道:“更妙,更妙,此处若悬匾待题,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.立此一碣,又觉生色许多,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。”贾政道:“诸公请题。”众人道:“方才世兄有云,`编新不如述旧',此处古人已道尽矣,莫若直书`杏花村'妙极,"贾政听了,笑向贾珍道:“正亏提醒了我.此处都妙极,只是还少一个酒幌.明日竟作一个,不必华丽,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,用竹竿挑在树梢。”贾珍答应了,又回道:“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,只是买些鹅鸭鸡类,才都相称了。”贾政与众人都道:“更妙。”贾政又向众人道:“`杏花村'固佳,只是犯了正名,村名直待请名方可。”众客都道:“是呀.如今虚的,便是什么字样好?”
大家想着,宝玉却等不得了,也不等贾政的命,便说道:“旧诗有云:`红杏梢头挂酒旗'.如今莫若`杏帘在望'四字。”众人都道:“好个`在望'!又暗合`杏花村'意。”宝玉冷笑道:“村名若用`杏花'二字,则俗陋不堪了.又有古人诗云:`柴门临水稻花香',何不就用`稻香村'的妙?"众人听了,亦发哄声拍手道:“妙!"贾政一声断喝:“无知的业障,你能知道几个古人,能记得几首熟诗,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!你方才那些胡说的,不过是试你的清浊,取笑而已,你就认真了!”
说着,引人步入茆堂,里面纸窗木榻,富贵气象一洗皆尽.贾政心中自是欢喜,却瞅宝玉道。”此处如何?"众人见问,都忙悄悄的推宝玉,教他说好.宝玉不听人言,便应声道:“不及`有凤来仪'多矣。”贾政听了道:“无知的蠢物!你只知朱楼画栋,恶赖富丽为佳,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.终是不读书之过!"宝玉忙答道:“老爷教训的固是,但古人常云`天然'二字,不知何意?”
众人见宝玉牛心,都怪他呆痴不改.今见问`天然'二字,众人忙道:“别的都明白,为何连`天然'不知?`天然'者,天之自然而有,非人力之所成也。”宝玉道:“却又来!此处置一田庄,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.远无邻村,近不负郭,背山山无脉,临水水无源,高无隐寺之塔,下无通市之桥,峭然孤出,似非大观.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,得自然之气,虽种竹引泉,亦不伤于穿凿.古人云`天然图画'四字,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,非其山而强为山,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……"未及说完,贾政气的喝命:“叉出去,"刚出去,又喝命:“回来!"命再题一联:“若不通,一并打嘴!"宝玉只得念道:
新涨绿添浣葛处,好云香护采芹人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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